红烧白月光🌙余量

【军烨】洵兮

洵兮

 

胡军90年从中戏毕业之前,正是年轻得牛气冲头,憋着劲要把天闯出个窟窿的年纪,和同校一群志同道合的哥们儿搞话剧,搞实验剧场,搞先锋戏剧。这一年,他和孟京辉合作了《等待戈多》。

二十出头的年轻人,有喝不完的啤酒,侃不完的大山,对社会前途更是操不完的蛋,高谈阔论,游走于荒诞和现实。那些年狂野又快意,“一点浩然气,千里快哉风”,胡军曾经异常迷恋这样的生活。

然而年轻男人很快就体会到生活的压力。他吃饭赚钱,渴望有自己的事业,于是不甘于在已式微的话剧圈子里再浑噩下去。离开人艺前的散伙酒他们都喝大了,老孟指着他骂,他跳着脚反驳。

他世俗得理直气壮。

 

胡军一直觉得刘烨是个飘在天上的人,骨子里总有种孤执带血的浪漫,可也只是骨子里,表面上仍和常人一般无二地世俗着。一开始胡军还以为那只是年轻人不谙世事的偏执,也曾因此冲突。那时他还望不透他的一生。

《琥珀》募组的时候,胡军直接冲到人艺把老孟拖了出来,咣当一箱燕京砸在他面前:我给你推荐个人。

孟京辉一听人名就撇了嘴,用一个大白眼表示了自己的不屑。

胡军面色沉重,只说,你见见他,再说。

孟大导演狐疑地灌了口酒。

 

试戏那天的刘烨很安静,有些腼腆,拿了试戏的台本自己坐在角落里看,长睫浓荫,笑起来有些傻气。

人艺后台有一个铃,当啷一声,由人入戏。刘烨的表演自然,流畅,没有匠气,孟导摸着下巴想,胡军那家伙难得眼光好了一回。

刘烨声音不开阔,形体不够挺拔,肢体没那么协调,唱歌调子不准。签约的时候,所有人都觉得孟导病的不轻。

 

04年的刘烨流年伏吟,坎坷多舛。事业,健康,感情,都不顺利。他说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真正意识到假戏成真的,但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刻的惶恐。

像是平素听多了别人吸毒堕落的故事,忽然惊觉自己某日醉酒吃下的小药片竟是纯度高味道好的瑶头丸,那种悔恨恐惧是说不出来也吐不出来的,不知道什么时候,早就稳稳地扎在了他的神经里。

他不知所措,他胆战心惊,他孤立无援。

 

那几年的故事烂俗老套,毫无新意。分分合合,聚少离多,他们都是要做事的人,根本顾不上谈情。难得一聚时便是情潮,刘烨沉溺其中,精神飘忽,几近极乐,恰似戒毒复吸后那种恐怖又令人绝望的快感。

快感冷却后是成倍的自我厌弃,心灰意冷。

没有人能够理解。胡军或许是关心他的,但他也不能明白。

 

那是一种言语不能形容的绝望境地,或许比死还要绝望太多。戈夫曼说,所谓污名,是一种属性标签。这个人本身是否有缺陷或污点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这个人在一定的社会群体和交往关系中,被其他人视为是有缺陷、有污点的人。在这种“污名”面前,他完全是赤裸的,本源的,毫无抵抗能力的,他站在道义的异端,没有人会好心地拉他一把;他站在欲望的同源之处,所以一切本能都将他推向深渊。

所以他不停地接戏,疯狂地表演,每天十八个小时沉浸在别人的人生里,不敢稍滞。事情朝着他难以预想的方向失控滑坡,戏剧已不是他的谋生手段,而是他逃避自我的堡垒,他最初的原罪,和最后的救赎。

他接演了《琥珀》。

 

 

刘烨在数个剧组间辗转数月,白天拍戏,晚上排练,生物钟便吊儿郎当地乱摆起来,睡意和精神轮流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间里。他开始吃安眠药,很快副作用便显现出来,他开始头晕头痛,四肢无力,这样自然要被导演骂的,于是开始恶性循环。

孟导是个古道热肠的人,他试图开解,却失败了。刘烨那时并不知道,从那个听风无眠的长夜开始,他即将面对长达五年、一千八百个日夜的失眠折磨,他只静静地躺在舞台上,刚治好结膜炎的眼睛无畏地直视那些大功率的射灯,说,我能挺住,您放心。

孟京辉看着实木地板上的人,浑金璞玉,毫无匠气。他知道这话天真幼稚,带了少年人逞强意气。

可他还是觉得悲壮。

 

但他还是挺住了。生理上的折磨在其次,更多的是精神上的痛苦。不止一次地,有人把其貌不扬的粉末或五颜六色的小药丸递到他跟前——很便宜,很快乐,那些人的声音轻飘又充满诱惑力,这样失意抑郁的艺人是他们最好的猎物。

但他坚定推开了。他喝得很醉,但意识无比清醒。他知道再难过的日子也总会过去,但人一旦堕落就万劫不复。

幸好他在别人的故事里活的很快意,炽烈中获得快感,冲突中体味痛苦,灵与肉的碰撞与抽离,这过程其实与性爱相似得很。他睡不着时就去爬山,爬着爬着就想起那个神话中不停地推石头的人。他记得曾经和胡军一起爬过山——那也是唯一的一次,那时他们还很年轻,胡军说了很多见解和经验,都非常的实用主义,后来刘烨想,他是很向往胡军这种精致的世俗的。

而现在他离他很远了。他坐在山顶上,望不到灯火。这种相望不相知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比生死还要广阔,他觉得难过,空洞又难过。

 

 

2005年3月,《琥珀》在香港文化中心首演。演出意想不到地成功,座无虚席,满堂喝彩,刘烨站在舞台中央,再一次体会到那种精神飘忽的极乐状态。

刘烨处于表演后的极度疲惫和极度兴奋中,散场后他不想回酒店,一个人穿过长长的回廊,斜柱的暗影交替着摩挲在他的脸上。文化中心出来就是维多利亚港,他走向水边,有街头乐队在弹唱舒缓的曲子,海面的波光也同样舒缓地粼粼着,空气中有海水和紫荆的清气。

 

未来是不可知的,刘烨立在水边,江海茫茫。他想给胡军打电话,想听他声音,可他其实又什么都不想说。他拨通了电话,手机对着海,有风,有隐隐的波涛声,他相信胡军能够明白。

他们之间已说不出什么,可又无法相忘。不枯不荣,不死不活,不垢不净。

胡军明白这波涛的沉默,他拿着电话,点燃一根烟,忽然想起了十四年前的《等待戈多》。他隐隐记得曾经的教材上对此剧的形容是“触目惊心的人类受难图”:“他们踯躅在不可知的人生旅途上,精疲力竭、穷困潦倒、处境低贱、思维混乱、语言颠倒、行动机械、精神无聊,毫无意义地接受着命运的捉弄,伴随期望而来的是永远的失望,在永远的等待中消耗生命。”

胡军连抽了三支烟,他看向窗上自己的倒影,看到了滑稽又悲凉的等待。

 

 

2009年7月的一天,阳光明媚,北京下了一场小雨,但之后又是晴空万里。

 

胡军拉着窗帘,没有开灯,左手边是一本《我与地坛》,右手边放着一张喜帖,内页有八个字——“于嗟洵兮,不我信兮”。

“……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。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。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。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……”胡军合上书,读不下去。这是他的罪孽与福祉。

他到头来也不明白他们究竟输给了什么,他们没有输给生死,没有输给距离,没有输给猜疑,可还是一败涂地。

大概……还是太远了罢。横亘在他们之间的,是一整个世界的江海茫茫。他们不是没有横涉大川的勇气,而是找不到背水一战的理由——更况且,家还在那岸上。

没有人做出选择,就等于不约而同的放弃。

他终于可以结束这滑稽而悲凉的等待了。胡军觉得有些惊奇。

——他本以为一个世俗之人不会如此悲伤。

 

九儿拿着新画的画找爸爸来看,可是哪里都找不到。八九岁的小姑娘执拗是异于常人的,她坚持不懈地推开了家里的每一扇门,连衣帽间都搜查了一遍,最终推开了二楼最靠里的小厅的门。

黑黢黢的,浓重的烟气,比烟草味还要浓烈的悲伤,就是小姑娘感受到的全部。

 

“爸爸,你别难过。”

“没有,爸爸不难过。”

“骗人!你哭了……”

胡军笑了笑,抱起女儿,掩了方厅的门,一步一步地走下楼去。

 

“如果一个人已经什么都没有了,就不会再难过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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嗯想不到竟然凑成一个系列了……我打算给这个系列起个名字,然后以后有机会再祸害一下《击鼓》以外的诗经。

不然你们可能会以为我只会这一篇╭(╯^╰)╮

我觉得《琥珀》《等待戈多》《我与地坛》都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伟大作品, 所以承认从来没看懂过后两个应该也不是太丢人的事情……

洵兮是遥远的意思,这个字让人想到水声。这三篇的时间首尾相接,不如这系列就叫思无邪吧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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